98岁华裔作家聂华苓:我还住在爱荷华,我很好-凯发k8网页登录
又见聂华苓 又见爱荷华
【《中国新闻》报】根在大陆,干在台湾,枝叶在爱荷华——拥有“三生三世”的美籍华裔作家聂华苓,疫情之下还好吗?2022年夏天,聂华苓创办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(iwp)迎来新一批客人,中国作家春树、七堇年数次上门拜访,并以文字定格这珍贵的相遇。从抗战、冷战到“疫战”,走过近一个世纪,98岁的聂华苓依然豪爽通透,依然在向年轻作家们传递着文学的精神与力量。
以下为聂华苓口述、其女儿王晓蓝记录的在美“山居”生活近况,以及春树、七堇年两位作家记录的2022年拜访聂华苓的爱荷华之旅。
聂华苓:巧克力让我想起在武汉度过的童年
我还住在爱荷华城山上的“安寓”,鹿也仍然来到山后。女儿王晓蓝常常从东部回来,里里外外的事情都靠她料理。蓝蓝在这里,我就睡得好,吃得好。她离开的时候会为我做许多食物,放在冰箱里。
家里24小时有几个人轮流照料。每天,照料我的苏珊开车带我去田野里逛,冬天也是这样,让我感到不总是被困在家里。有时候会去农家买些蛋、火腿、肉之类的东西,天气热了也会去吃冰淇淋。
我尤其喜欢巧克力冰淇淋。巧克力让我想起小时候在武汉,和大弟弟华楙拿到零用钱,我们从住的日租界走到法租界,得走大半个小时,两个人的钱凑起来去买巧克力吃,然后再走回家。我到现在还喜欢巧克力,家里总是准备着巧克力,出去兜风身上还会带几块。
我现在不写了,但是我还在读一些杂志和书。2021年台湾时报出版社出版了完整的《桑青与桃红》珍藏版,2022年初北京出版了从英文翻译成中文的《沈从文评传》。有多少人到我这年龄还在出版?我已经98岁了,我虽然容易累,但还能支撑。有这种生活和照料,我很好。
与传奇相遇
文/春树(作家、诗人,著有小说《北京娃娃》《乳牙》等)
2022年,我被邀请参加夏季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。在聂华苓女儿王晓蓝的安排下,8月28日下午,我们几个参加iwp的华语作家来到传说中的“红楼”,聂华苓的寓所。我拿出从机场买的一瓶红酒,聂老师说,开了吧!吓我一跳,我还以为她会留到晚上再喝。于是,我们一人倒了一小杯酒。
聂老师一遍遍问我们叫什么名字、从哪里来、为什么在这里。我们就一遍遍回答。她让我们把名字写在纸上,以防忘记。
过了一会儿,她又问我们叫什么名字、从哪里来、为什么在这里。为什么在这里?当然是因为您!
为什么因为我呀?聂老师笑容可掬,好奇地看着我。
因为您的iwp呀!我说。没有您创办iwp,我怎么会在这里?
好,好!聂老师更高兴了,说希望你在这里开心。
那天回去,朱和之说他哭了一场,因看到聂老师的记忆已大不如前,让他想起他的老师。我安慰他,这是正常的,聂老师并没有失去她的豪爽和热情通透的个性。
当晚放映电影,iwp工作人员娜塔莎选择了《三生三世聂华苓》。电影里许多情节我在她的自传里读到过,在大银幕上看到,还是非常震动。一个人的简历可以几句话短短写完:聂华苓,1925年生于武汉,湖北应山人;1949年到台湾《自由中国》半月刊任编辑,直到1960年停刊;1964年赴美定居;1967年创办国际写作计划,被誉为“世界文学组织之母”……但是,她的胸怀、向住,在历史中的喜怒哀乐,只能用文学和艺术的方法来展现,需要另一个有共同心境的人来聆听、阅读。
再次去聂老师家做客时,晓蓝老师拿出一本2022年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的《沈从文评传》。沈从文是聂华苓最喜欢的作家之一,这本书于50年前用英文写就,中文版增补了一些内容。书中写到,1980年4月,聂华苓和丈夫到北京,看到沈从文后,她跑过去不断地叫着:“沈先生,沈先生,没想到,没想到!”
十月底,爱荷华进入金秋。晓蓝老师给她的“王叔叔”——诗人痖弦打电话。痖弦是最早一批参加写作计划的华人作家。聂华苓在《三辈子》里写道:“痖弦的诗悲凉透着诙谐,跌宕起伏,呼应成趣,极富戏剧性。他朗诵诗,声音醇厚,荡气回肠。耳边仍然回荡着他朗诵的《红玉米》……”
电话一接通,痖弦的声音宏亮又放松。我是那么兴奋,我想让痖弦知道,我对他是多么喜爱。我们聊起他和洛夫、张默办的诗刊《创世纪》,还有闻一多和艾青。我问他,您有什么喜欢的同代诗人吗?痖弦说他有个河南老乡写得不错,叫苏金伞,然后在电话里念起了苏的诗。
聂老师拿过电话,说:你猜猜我是谁?
痖弦说:你的声音听着很熟悉。
聂老师:你猜我是谁?
痖弦:你的声音比你年龄要老。
聂老师:我是华苓。
痖弦:你是我的恩人啊!
七姨(聂华苓的小妹)拿过电话:你猜猜我是谁?
痖弦:一听我们就是同代人。同代人做的梦都是一样的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。
几次相聚,聂老师从书里的传奇成为我们身边亲切的长辈。但传奇就是传奇,她瘦小的身躯中蕴含着无穷的能量,带给我们关怀和爱。
琥珀时刻
文/七堇年(作家,著有小说《大地之灯》《平生欢》等)
“我们去看看老爹吧!”晓蓝老师一时兴起,我们一口答应,如同一场临时的郊游。爱荷华的十月,秋阳如金色琥珀,凝固着落叶、玉米田、草地,宁静的屋顶。墓园坐落在一座山丘上,柔和的草地间站立着高大的枫杨,枝叶在风中摇晃,小径迷宫般彼此缠绕。晓蓝老师靠边停车。我们下来步行,缓缓走过一些陌生的名字。
“到了,就是这里。”晓蓝老师在一座圆形的墓碑前停下脚步。黑色大理石背后,墓志铭是“i can't move mountains. but i can make light.”——paul engle(“我不能移山,却能造光。”——保罗·安格尔)。我们久久站在这墓石前,在黄昏里聊起往事喜乐,忧憾纷扬,眼睛都湿了。“妈妈已经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了”,晓蓝老师说着,目光落向左下角的铭文——“hualing nieh 1925-”。
就在几个时辰前的中午,聂华苓先生打完流感疫苗回到家,精神很好,吃了一小碗香软的牛肉面。我们来探望她,围坐一桌,喝茶,聊天,给远在加拿大的痖弦先生通电话。“那时候好啊,梦都是有颜色的。”诗人出口成章。我忽然想到:在这张餐桌周围,曾有多少作家聚集;多少淋漓的畅谈,在身后这间客厅里发生。窗外高大的橡木与枫树是50年前聂先生与保罗一起亲手植下的,如今已亭亭如盖。半个世纪以来,世界文学的流动盛宴在这客厅与院落间开枝散叶,生长繁荣。
三个月里,我每日清晨下楼,过桥,踏过河面的轻雾,去图书馆写作;下午阅读,健身;傍晚去练琴。沿着河边散步,一次次偶遇野鹿;正在训练的划艇队,柳叶刀一般剖开河面。一窗月光盈了又亏,两岸林草渐染红黄。在这场世纪级疫情末尾,一片混沌与茫然中,如此文学式的日子显得奢侈而珍贵。
临别前一天,晓蓝老师找到我,说,“带你去个地方散散心吧。下午两点半,来接你”。那日大晴,我们穿行在大地间,阳光慷慨而粗犷,玉米田已收割完毕,像电影的最后一幕空镜。听晓蓝老师聊起往事斑斓,纽约、新英格兰、得州……仿佛走进了《说吧,记忆》的现场。
下车时,我赫然发现这是“化石峡谷”,三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去的地方,没想到最后一天见到了。暖风中,黄叶卷扬,金色豪雨般落下;湖面宽阔,如詹姆斯·索特形容的那样:像发亮的石板。晓蓝老师说,这是从前全家常来度周末的地方。她望着粼粼波光,说,“知道吗,当年就是在这里,老爹和妈妈一起在湖上坐着船,起了念头:不如把国际写作计划做起来吧!”
时间折叠了:一个世界文学的现象级场域诞生。有那么一刻,我意识到,这世界仍然需要文学,因为它是人类最古老的琥珀。只有在文学中,人类的时刻,记忆、想象、叙事,才能凝结;一切季节,所有的路,才永不落幕。尽管我们,只是那琥珀中的小小昆虫。